閣樓裡的秘密
文/施如芳(財團法人陳澄波文化基金會董事)
1979年張捷攝於「陳澄波先生遺作展」會場。
陳澄波的畫,經手最多最久的人叫「張捷」。忽然提及張捷,連嘉義人都未必知道是誰,因為老一輩習慣喚她「澄波仔嫂」:張捷是陳澄波的妻子。
1947年到1979年,張捷把丈夫的一大批畫作收藏在自己家的閣樓上,閣樓狹小而陰暗,畫一幅疊過一幅,有些平放,堆得高高的,有些捲折起來,在角落挨著排排站,要重見天日,除非等到一年一度過年前的大掃除。張捷把畫搬下,一張張鬆開,抹掉畫上的灰塵,順便檢查蛀蟲嚙咬的進度,有時候她會一邊整理,一邊對協助她的媳婦、孫女,說起陳澄波當年作畫的小故事,等更新包畫的報紙,完成最後一道手續,她又讓畫擠壓著,蹲回閣樓去了。
日後,陳澄波的畫在國際拍賣場上大放異彩,並因緣際會地,在台灣帶動了保存修復畫作的觀念。台灣高溫潮濕,保存油畫本來就不容易,加上張捷的藏畫手法「粗笨」,毫無專業可言,更大大提高了陳澄波畫作的修復難度。但,誰忍心責怪張捷呢?畢竟,在她獨攬這些畫大權的年代,陳澄波的名字是禁忌,他的畫被看成「歹物仔」,擁有畫的人,有的塗掉畫上的署名,有的把畫燒掉,以免惹禍上身。
張捷為什麼要藏畫?你以為,身為「澄波仔嫂」,當然義不容辭,但身處看不到盡頭的白色恐怖當中,有多少家屬,為求得平安度日,寧願毀棄背負罪名而死的受難親人的遺物,這,才是人性之常!陳家人已經是驚弓之鳥,然而,在命運面前,張捷選擇抱殘守缺,她接下陳澄波的身後事/物,做了時代的未亡人。
列入黑名單的日子裡,被親朋孤立,有感地受到監視,張捷努力挺直腰桿,若無其事地,為家人保有生活的完整性。當時,兒女輩才要漸漸成家獨立,孫輩開始一個接一個出生,陳家只靠長子陳重光教書的薪水,根本不夠開銷。張捷是嘉義市南門望族家的千金,出嫁時還有婢女陪嫁,嫁作人婦後,經濟雖不優渥,至少頂著「畫伯澄波仙的牽手」的光榮,沒想到年將半百時,丈夫不明不白地死了,為了貼補家用,張捷經常領著同樣「好命」出身的長媳,一起去接零工來做,譬如挑花生回來剝殼,挑龍眼回來烤,或者幫隔壁的商家裝貨賺一簍幾角錢的工資。
張捷的一生,消磨在平凡而瑣碎的日常家務,和台灣傳統社會中任何一個家庭主婦,乍看起來並無兩樣。直到1979年,張捷作主賣掉一幅陳澄波的畫,籌辦第一次「陳澄波遺作展」,從那時候開始,人們將要花另一個三十年,去發現張捷默默藏了三十年的許多秘密,她的口風之緊,甚至連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兒孫們都不曾透露。譬如,孫輩從小就知道阿公是名畫家,也知道放著阿公畫作的閣樓,平常不可以隨便靠近,但直到有一天,撞見阿嬤在這個「禁地」痛哭起來,才驚覺向來慈祥優雅的阿嬤,原來獨自咀嚼著不能說也不敢忘的回憶。
詩人說:「人可以活如蟻,而美如神。」這似乎正是張捷用一生守護陳澄波藝術生命的寫照。今天,我們有機會與陳澄波的真跡相見,透過畫作,越來越全面而深刻地認識、理解陳澄波時,或許,也應該撫觸得到張捷堅決的意志,和冷淡的心腸。
文章出處:施如芳〈閣樓裡的秘密〉《再現澄波萬里──陳澄波保存修復特展》P.8,2015.10(二版一刷),高雄市:正修科技大學藝術中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