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名單之後】重回海洋彼岸的故鄉──福山進
撰文|磚木取夥
福山進 入選 台展第8回,府展第2~6回
1981年1月10,沿著122縣道駛進竹東鎮的三輛汽車,停在了上坪派出所前方。過了上坪之後的山區,在當時仍屬於管制範圍,未經政府許可便無法進入。
自1963年起,日本畫家福山進便一心想要進入該地。而這已經是他的第四次嘗試了,福山進心下盤算:若此次仍無法入山,他將從此斬斷這個念頭。
上坪老街街景圖(截取自google街景)
對於福山進而言,新竹的山區,承載著他少年時候的回憶。他還記得數十年前,自己跟在打上藏青色綁腿、身揹三八式騎兵槍的父親身後,從竹東搭著以人力推動的輕便車來到上坪,再與一個臺籍警丁一起往山裡步行,回到父親所任職的警官駐在所。種種過程,歷歷在目。[1]
昔日的輕便車站,位於今日的竹東高中旁。(來源:https://archives.hakka.gov.tw/category_detail.php?id=JA1311000023)
竹東、上坪、瀨戶警官駐在所相對位置圖(改作自google map)
福山進(來源:http://www.katch.ne.jp/~keisho-art/sub/souritu.htm)
福山進,《自畫像》,1946(來源:http://www.katch.ne.jp/~keisho-art/sub/souritu.htm)
福山進,1915年生於日本新瀉縣,幼時跟隨父母來台,但不久後生父病故,母親無法獨力撫養多名子女,只能讓福山進輾轉在嘉義、瑞芳、臺北等多處寄宿讀書。母親再嫁給擔任山地巡查的繼父以後,福山進來到了位於新竹山區的警官駐在所,並且在這裡重新擁有完整的家庭生活。日後,他將小時候生活在山裡面的這段回憶,紀錄在一本名為《韮簪》的自傳當中,其中許多細節,讀來逸趣橫生。
山居歲月裡,福山進和一群泰雅族兒童成為摯友,遊玩在山岳林野之間。之後,他在新竹讀完小學校及高等科,再赴臺北就讀第二師範學校。1932年,福山進完成了學業,又再回到新竹,接續在數間學校擔任教職,直到戰後返日為止。[2]
1981年這趟重訪舊地的旅行,距離日治中期福山進及其家庭住在山區的時光,已有半個世紀之久。然而,即便過了很長一段時間,福山進始終沒有忘記山林生活的日子。這段與眾不同的成長經驗,被他視為自己「成為美術家的重要條件」,也是他在半個世紀以後仍如此執著地要重返山裡的緣故。
福山進,《太陽征伐》,1982,120號,蛋彩。(來源:http://www.katch.ne.jp/~keisho-art/sub/souritu.htm)
這趟旅行,福山進究竟找到了什麼,他並沒有交代在回憶錄當中。不過隔年,67歲的福山進便創作了一幅名為《太陽征伐》的蛋彩畫。畫作當中,可以看見他所描繪的原住民神情堅毅,側臉望著遠方,手上拿著弓箭,腰間配著獵刀,整個人散發出如同太陽燃燒般的黃色。他的手指已扣在弦上,下一刻也許即將張滿弓,將箭射向目標。畫作的背景則塗上熾紅色,就像是畫中主角持續散發的熱力,穿透了每一處空氣。
《太陽征伐》表現了福山進對於臺灣原住民的強烈印象。從幼時與泰雅族朋友相處的記憶,到數十年後的重遊故里,其中相隔的,除了時間與空間的距離,或也包含了許多關於人生起伏的體會,以及驀然回首的感動吧。
令人好奇的是,福山進究竟是如何成為一名畫家的呢?
在回憶錄當中,福山進提到:當他還住在山區時,曾因作畫被玩伴及爸爸的同事稱讚而得到成就感。之後,「彷彿從一種空虛感逃脫似的,我開始畫畫了」。後來,在臺北的第二師範學校,福山進則受到同時期諸多臺灣畫家的共同啟蒙老師──石川欽一郎的教導,他對繪畫的思考與技巧,也在此時進一步得到發展。[3]
返回新竹任教後,福山進仍設法騰出空餘時間精進畫技,並且在1934年以一幅風景畫《日暮れる頃》首度入選臺展。其後,他通過「西洋畫」、「用器畫」科目的中等學校教師檢定考試(所謂「文檢」)。1940年,福山進進入新竹師範學校任教,這段期間,他與另一位畫家活躍於新竹畫壇的日籍畫家有川武夫成為同事,兩人情誼甚篤,彼此以酒會友,以畫較勁。
福山進,《日暮れる頃》,1934,黑白圖版引用自《第八回臺灣美術展覽會圖錄》。
1942年的第五回府展,有川武夫用一幅以《花》為題的作品,一舉得到了「總督賞」,福山進在回憶錄當中盛讚這幅畫是一幅傑作,然而,他同時提到:「有川畫境的進步卻帶給我非常慘痛的衝擊」。在有川武夫的畫作當中,他看見了自己的作品所缺少的東西。
有川武夫,《花》,1942,,黑白圖版引用自《第五回府展圖錄》。
「我到底為了什麼想畫畫呢?」福山進如此自問,並且陷入深刻的自省。當時的福山進已連續數年入選府展,這代表他的繪畫水準應已相當穩定。但福山進並不以此為滿足,他持續嘗試在繪畫當中尋找自己的主體意識,同時也這個反省的過程裡,領悟到新的創作技法。[4]
戰後,回到日本的福山進,經濟旋即陷入困頓。然而,他並沒有因此放棄繪畫。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下,他將一柄別人餽贈的青紫色破傘擱在腳踏車上。「在此青紫色的氣氛中,有橘子色的光線從破縫中貫穿過來。而在生銹的腳踏車車輪上有可疑的明暗在交錯著」,福山進說:「我突然想把它畫起來」。雖然物質條件相當克難,福山進仍以有限的材料製作了畫布,並且親手將這幅畫裝裱成一件完整的作品。
福山進,《破傘》,30號,1948,引用自福山進著,江上譯,《韮簪》,彩色圖版。
這幅《破傘》,最終被一名賞識此畫的商人以兩萬元的畫酬買了下來。有趣的是,福山進並未將這筆錢用於改善自己與家人的生活,相反的,他邀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,發起了一個名為「教育素描協會」的繪畫研究會,「希望以美術文化以及教育面,復建戰敗後的祖國」。1953年,福山進繼續創立了「形象派美術協會」,並且在岐阜市舉辦了第一屆美術展。「形象派」後來持續地發展壯大,並在1996年於台灣成立支部。直到今天,這個畫會仍然持續運作不輟。福山進本人則於1987年,以72歲之齡辭世。
在生涯晚期,福山進終於得償宿願,返回海洋彼岸的臺灣,並深入山林,尋訪自己的記憶。從他的回憶錄當中,我們除了能夠看見一個畫家的成長過程,也能看見時代與歷史如何牽動一個人的命運。2017年,福山進的後人將他的十幅畫作贈予國立台北教育大學。未來,若你有機會在美術館裡看見福山進的作品,或許也會想起關於這個名字的種種故事,以及存在於他與臺灣之間,那些動人的羈絆。
#名單之後045
參考資料:
- 福山進著,江上譯,《韮簪》,新竹縣:新竹縣文化基金會,1990。
- 網站:http://www.katch.ne.jp/~keisho-art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