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名單之後】困在馬尼拉的日籍教師:本橋正虎與〈マニラ籠城記〉
撰文|劉錡豫(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生)
本橋正虎 入選 台展第4回
1942年3月,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太平洋戰場正打得如火如荼。隨著日軍在菲律賓的勝利,美軍只能逐步退守至南邊的澳大利亞,遠東軍司令麥克阿瑟(Douglas MacArthur)也因此立下著名的誓言:”I shall return”。
日本的佔領和統治,無疑使得菲律賓的前途再一次蒙上了殖民的陰影。然而,對於戰爭當中被困在馬尼拉市(Manila)的日籍畫家──本橋正虎來說,日軍的到來,則意味著拯救。
學校職員合影,前排左一是本橋正虎。(出處:馬尼拉日本人小學校編,《創立二十周年記念誌》)
一個來自日本的畫家,為什麼會在二戰期間,受困於菲律賓的一座大城市裡?
故事,要從本橋正虎在臺灣的求學生涯開始說起。
原籍東京的本橋正虎,就讀於末廣高等小學校(現在的臺北市立福星國小)及臺北第一師範學校(現在的臺北市立大學)。[1] 當時,著名的水彩畫家石川欽一郎亦在該校任教。1930年,剛畢業的本橋,以水彩作品《黃昏風景》入選第4回臺展。《黃昏風景》描繪臺北雙連附近的景色,鐵道將畫作一分為二,遠方的大稻埕教堂若隱若現,畫面平穩。[2] 當時的畫評認為這幅作品用筆流暢,發揮了水彩的優點。這樣一幅描繪寧靜城鎮風景的創作,讓人很難聯想到這位畫家日後在菲律賓經歷的艱辛戰爭生活。
本橋正虎,《黃昏風景》,第4回臺展出品,1930。(出處:《第四回臺灣美術展覽會圖錄》)
離開師範學校後,本橋正虎便回到末廣高等小學校任教。1936年,他被總督府派往南方的菲律賓馬尼拉市,前往當地的日本人小學校任教。[3]
1930年代的馬尼拉日本人小學校。(出處:陳世芳,《臺灣總督府對菲律賓政策之研究─以文化面向為中心(1895-1945)》)
早在17世紀左右,日本與菲律賓之間就有「朱印船」往返貿易,菲律賓各地也開始出現日本人的聚落。隨著在菲定居的日人越來越多,1910年代,馬尼拉市的日籍僑民遂籌款興建學校,也就是馬尼拉日本人小學校(Manila Japanese School)。[4]
在當時,臺灣由於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,作為日本及南中國、東南亞等地的交通樞紐,便由臺灣總督府協助支援福建、廈門與東南亞這些「在外指定學校」的經費及師資。也因此,教師多來自日本、臺灣,少部分才由畢業於菲律賓當地大學的學生擔任。曾經從臺灣到馬尼拉小學校服務的老師,除了本橋正虎之外,還有1930年代擔任校醫的臺籍醫師張海藤,以及擔任訓導、同樣獲獎於臺展的日籍洋畫家小川勇等人。[5]
值得一提的是,小川勇曾於第7回臺展出品一幅名為《マニラ(馬尼拉)風景》的油畫,現僅存黑白照片,從畫面左方的橋樑及前景的小船來看,該畫可能描繪流經馬尼拉市的巴石河(Pasig River)。小川勇,《マニラ風景》,第7回臺展出品,1933。(出處:《第七回臺灣美術展覽會圖錄》)
本橋正虎在菲律賓度過了將近六年的教師生涯。1941年,日本偷襲珍珠港,太平洋戰爭爆發,菲律賓成為戰場。同年年底,美國駐軍及菲律賓軍方開始逮捕馬尼拉的日僑,將他們強制集中在南邊的文珍俞巴市(Muntinlupa),並剝奪其財產與一切自由。[6]
馬尼拉日本人小學校共八名男性教師中,本橋正虎是唯一未遭逮捕者,但他也和許多人一起受困於學校內,受到軍隊的監視,經歷了長達一個多月的艱難生活。
高射砲的怒號與爆炸聲,混合著高射機關槍的曳光彈,如煙花一般裝飾著美麗的夜空。東南方地面好像突然發出一陣光亮,陡然響起噠咚聲的轟鳴與地震,原來是炸彈落下了。大家第一次看到空襲,緊握著拳頭,咬緊著牙齒,照看著夜空,祈禱荒鷲(指日軍的戰鬥機)平安無事歸還。[7]
1941至1942年間的菲律賓戰役結束後,本橋正虎曾寫下一篇名為「馬尼拉圍城記」(マニラ籠城記)的文章,除了描述到當時美日兩軍駁火交戰的激烈情況,該文也記錄了他困守於小學校裡的生活細節。根據本橋正虎的回憶,那段期間,每天晚上總會響起兩到三次的空襲警報。而受到美軍監視、困在校內的日本人,還面臨了糧食匱乏的窘境,使他們只能透過節省與分配(成年男子一天兩餐,優先將食物讓給婦女及孩童)等等方式,試圖撐過這段時間。由於擔心蔬菜攝取不足會導致壞血症,這群受困者還得耗費額外的心力說服監視兵,才終於獲得允准,前往市場補充野菜。[8]
隨著日軍迫近馬尼拉,戰況也更加激烈,市中心時常瀰漫著大火與濃煙,砲火與爆炸聲此起彼落。「在砲聲與紅蓮的火焰之中,舊年離去、新年到來。在敵人的陣地裡迎入昭和十七年,可謂感慨無量」。[9] 在受困的一個月間,本橋正虎與其他被監視的日本人,只能茫然地面對不可知的命運──這肯定是12年前剛從學校畢業,正在臺北忙於繪製《黃昏風景》的本橋正虎,所無法想像的未來吧。
本橋正虎,〈マニラ籠城記─マニラ日本人小學校訓導の手記─〉部分。
1942年,日軍佔領馬尼拉市,困於學校內的日本人也被救出。根據本橋的描述,他們「手上拿著緊急製作的日章旗,高喊著『萬歲!萬歲!』迎接皇軍時,一個月監禁在籠城裡生活的痛苦也隨之吹飛,充滿著對皇軍的感謝」。[10]
到了1944年,本橋正虎已回到臺灣,進入臺北州總務部教育課工作,直到二戰結束後才返回日本。[11] 本橋正虎的生命經驗,受戰爭的影響至鉅,甚至讓他一度在異鄉陷入險境。而他曾經坐困其中的那所日本人小學校,目前仍然在馬尼拉持續經營著。只是今天,恐怕已經沒有太多人會記得本橋正虎,以及戰爭期間曾經發生在這裡的種種故事。
類似本橋正虎這樣的案例告訴我們:在臺、府展的畫家名單中,有許多人的行蹤可能都像他一樣,游離於在目前臺灣或日本美術史的研究視域之外。而隨著新史料的出土與研究成果的累積,我們能否進一步覓得這些人的故事,以及他們因著時代動盪而漂泊四方的旅行足跡呢?[12]
現今的馬尼拉日本人學校(全名:在フィリピン日本国大使館附属マニラ日本人学校
Manila Japanese School Attached to the Embassy of Japan)。<http://www.mjs.org.ph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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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詳細的履歷,可見〈本橋正虎(任總督府師範學校訓導;俸給;補職;短期現役服役中加俸本俸ノ十分ノ一ヲ給ス)〉,《進退原議公文類纂》,10224冊號,1930-03-01。
[2] 〈臺展を觀る(五)〉,《臺灣日日新報》,1930年10月31日,第6版。
[3] 〈訓導の海外發展 マニラの小學校へ臺北州が三名派遣 昭和八年以來今度は二度目〉,《臺灣日日新報》,1936年4月1日,第7版。
[4] 陳世芳,《臺灣總督府對菲律賓政策之研究─以文化面向為中心(1895-1945)》(台北市: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台灣史研究所碩士論文,2011),頁37-47。
[5] 關於張海藤前往菲律賓行醫的經歷,可見陳世芳,《臺灣總督府對菲律賓政策之研究─以文化面向為中心(1895-1945)》,頁66-68。
[6] 本橋正虎,〈マ二ラ籠城記-マ二ラ日本人小學校訓導の手記-〉,《現地報告》,54(東京:1942年3月),頁120。
[7] 譯自本橋正虎,〈マ二ラ籠城記-マ二ラ日本人小學校訓導の手記-〉,頁121。(日文文獻中譯未註明譯者,皆為筆者所譯,以下同)
[8] 本橋正虎,〈マ二ラ籠城記-マ二ラ日本人小學校訓導の手記-〉,頁122。
[9] 本橋正虎,〈マ二ラ籠城記-マ二ラ日本人小學校訓導の手記-〉,頁122。
[10] 本橋正虎,〈マ二ラ籠城記-マ二ラ日本人小學校訓導の手記-〉,頁123。
[11] 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臺灣總督府職員錄系統:網址:http://who.ith.sinica.edu.tw/mpView.action,2019年7月7日瀏覽
[12] 本橋正虎、小川勇等人有沒有參與菲律賓的藝術活動,仍待後續相關研究,所幸近年學界對近代臺灣、日本與東南亞、南洋藝術的交流頗有進展,讀者若有興趣可以參考後小路雅弘,〈昭和前半期の美術 植民地.占領地の美術〉,收在東京文化財研究所編,《昭和期美術展覽会の研究 戰前篇》(東京:中央公論美術出版,2009),頁47-64;後小路雅弘,〈日本軍政と東南アジアの美術〉,《哲学年報》,72(愛知,2013),頁49-72;呂采芷,〈華人藝術的在地性與普遍性-以林學大為中心的考察〉,《藝術學研究》20(桃園:2017),頁1-55;副田一穂,〈阿部展也(芳文)と『みちしるべ』:日本占領下のフィリピンにおける画家の活動の一断片〉,《愛知県美術館研究紀要》,23,(愛知:2017),頁4-12。專書可參考町田市立國際版畫美術館,《美術家たちの「南洋群島」》(東京:東京新聞,2008)等。